霍县丞取了钥匙，打开了桌案后的木箱子，从里又取出了铜钱，一贯一贯放在了桌上。
看得出来，他心中是有气的。也许他认为赵平安此人应该也是个老实人，能为他分担一些棘手的事情。只是没想到此人所言，竟是毒辣务必，完全没有一个山民的淳朴。与外边那些摇摆势利的胥吏比起来，更加让人生厌。
那账房与赵平安在一处办了五日公务，倒是对他印象极好。这个人虽然是个白身，但做事兢兢业业，如此庞大的账目、数量，他是一页一页地翻，一个一个地对。日夜往复，不知倦怠。此等忘我精神，这世上已是不多见了。
就是不知为何，闹到如今这幅场面。
看霍县丞那模样，好似伤心至极。
张账房默默地叹了口气，摇了摇头，放下笔杆子，出门去了。
王盘意识到可能是两人闹掰了，于是站起身来，用商量的口吻说到：“其实，我等也没有办什么实事，要不，这五十贯钱……”
赵平安叉着手打断，“原本就是一锤子买卖。无论办得好不好，你我日后出门，怕都是要被人当成过街老鼠打的。五十贯钱，两条命，还是县衙划算。原先只说要抽核民籍，如今我这还卯着劲呢，可霍县丞却主动中止合作，咱口头契约也是契约，五十贯就是五十贯。”
霍县丞闻言抬头，气极反笑：“但凡能找到一个人，我也不能让你二人堂而皇之地在此地讥讽与我。”
赵平安瘪了瘪嘴，看向了王盘，说什么来着，险些被人当枪使，到最后还得被人嫌弃。你说这五十贯值不值？
霍县丞未做理会，数了三十几贯钱，那木箱子里已是见底了，他站起身，看也未看赵平安，道：“待我去府库里取。”
王盘心里被鹿撞似的，担心不已。作死的人他见过，但是像赵平安这般往死里作的是真少见。看霍县丞那要着火的模样，心里不禁寻思，莫不是他要出门喊人，将他二人拿了问罪？
却听赵平安道：“霍县丞，不知府库存钱几何？”
“府库存钱几何，又与你一介平民何关？”
“大约至少也有十数万贯吧。”赵平安提高了音量，似乎是对霍县丞说，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，“就是不知道这十数万贯钱，要做何用呢？上交朝廷？或者，用它们去换那两千人的缺额？”
霍县丞一手扶门，一脚已跨出了门槛。
他忽然停了下来。
缓缓地转头，看见赵平安在笑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
赵平安含笑点头，“正如县丞所想……”
交钱免役。那得来的钱最后又去了何处？
或者说，朝廷设置交钱免役这个BUG，他到底要如何去修复？
正堂帝国的农户，每年有一到两个月的徭役。在徭役期内服役，是没有任何补贴的。很多人家中事都忙不完，便不愿服役。平时花上两贯钱就能免除征役，何乐不为？县衙用这些钱，再自己贴一些，负责夫役们的住宿、伙食，往往也不剩几个。是以每当徭役结束之后，所余钱额也结余不多，就算有结余，剩下的铜钱也要打包做账，年后上交朝廷。
但战时呢？
为了避免百姓过分地逃避战役，朝廷将战时免役税费提高到一个普通人几乎不能企及的高度。而收上来的税，是没有任何成本的，这些钱，必须全部上交州府甚至朝廷。由朝廷统一支配使用，或变成军粮，或打造军资，或抚恤阵亡伤残将士。
这种制度，确实存在越富裕的人家越不用出役，穷人家因为交不起税，而不得不走向战场，由此而造成的贫富两极分化，看上去十分地不公平，但这世道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，没钱，上战场便是。
这就是出身的宿命。
但其实如果稍加变通，这笔钱也能让穷人受益。
左右不过是征召三千名兵员。若是将大部分收上来的税钱用在这三千名兵员身上，你猜，会不会有人踊跃报名？
徭役是不给钱的，过了徭役期，朝廷也只发薪饷。在战场上面临刀枪剑戟，每月所得不过两贯钱而已。夫役更少，只有不到一贯。
征发夫役走向战场，此等微薄待遇，谁又是甘心的？真与这些大字不识的人讲家国大义？那根本没有市场。想让他们甘心情愿地去拼命搏杀，只有一条路。
用钱开道，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。
而县衙花钱消灾，填补掉这些丁口缺额，既能完成任务，又能博一个好的名声。
这一石二鸟的变通，又何乐不为！？
能花钱解决的事情，那都不叫事。况且这钱，还不用县府出！
赵平安一字一句，抑扬顿挫。
霍县丞如醍醐灌顶，面上逐渐喜笑颜开。
原本这是个极简单的道理，但就是因为县府脑袋转不过弯来，总想着要怎么料理这两千人的缺额，却堆了满满一仓库钱币，想着年后上交，于是一筹莫展。
但这是有风险的。
折冲府下征发兵役，是朝廷府兵军制的根本。顾县如果按照赵平安所言，就变成了募兵制度。他改变了一地的军制，动摇了府兵制的根本，若是兵部要追究，也是一大罪状。
只不过自兴庆三年起，西北河陇一地在当朝宰相赵元良的极力促成下，已先发改制，招募了一支“玄甲铁军”，这支重甲骑兵远征安西战功赫赫，乃募兵制出台以后的帝国功臣。去岁末，长安也试行募兵制，招募五千精锐死守潼关，虽全军覆没，但为援军驰援长安赢得了宝贵时间。
而河北的叛军，少而精锐，他们之所以打得淮西沛郡王丢盔弃甲，那也使的是铜钱，更是营州都督琅琊候康陆一手招募而成。
有此先例，顾县为何不能效仿？
霍县丞考虑了一会，道：“此事我先报与县令，无论如何，平安你终是立了一功。”
“不敢当！”赵平安推手道：“此事事在人为，当先考虑前线，且也是我顾县百姓时刻关心的重要事体。县府不愿强人所难，拉丁充军，乃仁义所在。扪心自问，平安不过也是在处心积虑地算计，比不得卢县令、霍县丞爱民之心，心中羞愧不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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