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进了县衙，看着忙碌的小吏们迎来送往，赵平安更是唏嘘不已。他甚至开始怀疑，是不是跟王盘呆在一起久了，便变得与他一般，不太安分了。
只是这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，便就消失不见。
今日霍县丞终于也在，亲自验了赵平安送来的木炭，看得出来，他很满意。三十来岁的脸上，写满了嘉许。
“平安啊，有了这车炭。咱县衙这个冬天就好过了。”霍县丞端了端手，像第一回一般，从袖兜里拿出了一包糖，递了过来。
“尝一口，可甜了。”
赵平安接了，打开取了一小块零碎的米糖，放进了嘴里。那粘牙的齁甜感觉顿时充满了鼻腔。他好久不记得，原来糖真的是甜的。
小满带着皂班几个衙役搬运木炭，霍县丞却没急着结账，而是带着赵平安去了正堂偏房。
“进来啊！”
见赵平安怵在门口没动弹，霍县丞歪了歪脑袋，呶了呶嘴，“站门外作甚呢？”
赵平安拉了拉自己的羽披，“我这一身，腌臜不堪，这屋子瞧一眼就知道，是县丞你日常办公歇息的场所，我进去，不合适。”
“有甚合适不合适的！？”霍县丞倒不介意，牵了一把赵平安的手，带着他入了内。
厢房里摆满了书架，书架上一册一册的，整整齐齐，每一册都有吊牌，看上去琳琅满目。
“这是民册。”霍县丞示意赵平安坐下说，赵平安只能与他面对面对案盘腿坐下。
陆六端着条盘入内，给他与霍县丞一人上了一碗茶，那散茶被烧开的沸水泡着，逐渐舒展起来。
“我这人不喜欢绕弯子，便开门见山了。”霍县丞拢了拢袖子，脸上的笑容收敛而去，取而代之的严肃了起来，他道：“卢县令上任顾县，不过四月。县衙里的人，却实在不够，要不然，也不劳烦平安你替小满他们写那些安民告示。”
“这事……”赵平安眼见霍县丞诚恳，于是道：“不过是举手之劳，小事而已。没想到县丞却记挂在心，倒让平安惭愧了。”
他看了看霍县丞身后的一只箱子，那上边上着锁，里边大概是些值钱的玩意，暗道每回结账，是不是就是从这箱子里拿钱出来的？
霍县丞却道：“我也知道，那二十个钱给得太少，你也别往心理去。”
“哪里哪里。”赵平安敷衍，视线仍然盯着箱子上的那把锁。像这样一口箱子，能装多少铜钱？五百贯？或者一千贯？一贯钱是一千个铜钱，那一千贯是多少个？挺重的，不知道一个人搬不搬得起。
“平安！”霍县丞注意到赵平安心不在焉，于是弯着手指，扣了扣桌案。
“哦！”赵平安回过神来，视线里的霍县丞逐渐清晰了起来，他颌下几缕黑须缓缓地飘动，朱色的两片嘴唇掀动，露着一口微黄的牙齿。
“县丞有何吩咐，不妨直说便是。只是平安一介乡民，不知能帮上什么忙？”
“哦？”霍县丞倒是有些意外，脸上笑了起来，“你怎知我要找你帮忙？”
赵平安道：“县丞是大忙人，我来送过几回炭薪，他们都说你下乡去了，如此可见一斑。眼下年关将至，县衙内外都忙作一团。方才搬运木炭，也是让差役们忙里抽人。若无需要平安效劳之处，县丞又怎会好整以暇地请我喝茶？”
“哈哈哈，你这人……”霍县丞指了指赵平安，神情也轻松了不少，“与聪明人说话，确实不用大费周章。”
他端起茶碗，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，像似在考量，眼神里也有些犹豫，不过最后放下茶碗时，神态也变得更加坚持。
他道：“倒真有一件事。”
霍县丞指着赵平安身后那一排一排的书架，说：“年后，顾县征募的新兵和民夫，就要开往江北。朝廷的敕令是两丁抽一，五丁抽三。顾县是江州最大的一个县，人口三十余万，丁口近十万。这几个月，各乡各里都呈了民表。数目与县衙的民册有很大出入……”
赵平安静静地听。
听这语气，霍县丞这是要对他委以重任啊……
何德何能？
“喝茶！”霍县丞见赵平安面无表情，以为他没听懂，指了指桌上的茶碗，“平安啊，江北前几个月打得苦了些。淮西沛郡王急需驰援。我这还要忙粮草、车马等事宜，县衙府库物资调配、岭南驰援物资的发送，也需要我来办理。可朝廷给的时间太紧，核对民册这事，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人来代替了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！”赵平安“嗤”一下笑出声来，“偌大一个顾县，怎就找不到霍县丞要的人？”
“此事说来话长。”霍县丞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不然我也不会把你请到屋里来说。”
一县衙门，除了县令与县丞，另文有训正、教俞、夫子、武有县尉、巡检、捕班班头。工、户、刑、礼、吏、兵六户经乘司曹，算上各户办事的胥吏，大几十人，他们文武齐全，各有职能。若说临时找不到人来写告示，那还情有可原，毕竟是个没技术含量的累活，业务外包尚能理解。可你要说这正经八百的公干，那怎么能推诿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山里人？
核对民籍民册，关系到顾县民夫徭役、征兵进度。这是何等重要的差使？
这不符合常理！
就算霍县丞能干，一人身兼数职，必须去做比这更重要的事体，但是，那其他人呢？
都死绝了？
赵平安的心思十分清明，这分明是个坑啊！又或者，是霍县丞有难言之隐，不方便多说。
两人对视着。
“我能拿多少钱？”赵平安道。
霍县丞显然愣了一番，良久，才伸出五根手指头。
“五十贯？”
“五贯！”
赵平安眨了眨眼睛，双手一撑，站起就要走。
开什么玩笑！？
核对民册，简简单单四个字，看起来挺轻松的。但抛开基数说收益，那是耍流氓！十万丁口，六个乡镇，一百余个里，六百多个村。
而且，这活也不是坐在堂上就能核对的。遇到有出入的，他必须要下乡去抽样。
时间紧，任务重，就算给五十贯钱，那也是一项十分困难的任务，收入支出不成正比。
更何况，还是五贯钱！？
身后的霍县丞眼见赵平安根本不上当，连忙站起身来，道：“平安慢走！我给你车马，给你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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