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山与风月，最忆是杭州。”纪鹏穿着件立领盘扣的亚麻衬衫靠在宽大的黄花梨罗汉椅上，悠哉地念了两句。
“纪部长有文化！”花白头发的陈良马上鼓了鼓掌，绣花屏风外侧的小弟们也跟着齐齐地鼓了掌。
“别吵，”纪鹏用扇子敲了敲桌子，皱眉道，“别扰了茶师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陈良一叠声应了，外面的人也马上没了声响。穿着苏绣旗袍的茶师如已入定，青葱十指有条不紊地洗茶泡茶，丝毫不受影响。纪鹏在茶师的脖颈胸前看了几眼，扭头又去看窗外的西湖。十月午后的西湖水面，波光粼粼却无水泽感，如烈日下暴晒的美人儿，美仍是美，却带了不耐的情绪在脸上，不值得费力去哄。纪鹏收回目光，仔细去看茶师旗袍上的图案，碧叶上探出一只重瓣嫩粉荷花，花蕊上方粘着一只翅膀镶蓝的蝴蝶，欲飞不飞，仿似等人去赶。
如若去赶，手拂过颤颤软峰，也应该有点意思……
“纪部长，这句诗什么意思？”陈良声音小了三个号，诚恳求问。
“这是白居易的诗。”纪鹏斜眼看他一下，打开折扇又向前诵了一句：“‘官历二十政，宦游三十秋。江山与风月，最忆是杭州。’白居易去过那么多地方当官，当了那么多年官，政事人情最想念的都是杭州。那么多写诗的，风啊景啊，美人儿啊，我看最好的还是这一首，直白地夸，杭州就是最好。”
“哦哦，是这个意思，”陈良双手撑住膝盖，频频点头称是，“杭州确实不错，从您和他这种当大官的人口中说出来，更是可信。”
“你这马屁拍的，”纪鹏笑了两声，“我是信，还是不信？”
“信得，信得……”陈良满脸堆笑，“还得说纪部长有文化，我在杭州住了六十多年，只觉得离不开这里，可说不出这么多门道来。”
“说不出来没关系，心里明白就够了，”纪鹏起身把了下他小臂，“多少人活到陈大哥这个年纪还糊涂着呢！”
“不敢当，全靠纪部长抬举。我看着不糊涂，得亏一直跟着您走正路。”
“这话不假，”纪鹏盯着缓缓起身又摇曳走来的婀娜茶师，敷衍道，“走正路。”
“请您喝茶。”茶师将白瓷杯轻放在纪鹏面前。
“熏的什么香？”纪鹏耷拉着眼皮问。
“白檀。”茶师轻轻依偎在他腿上，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。
白，陈予白的白。想到未曾谋面、深不可测的大老板，纪鹏心里那点念头一下就散了。他坐直了身体专心品茶，茶师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，偷眼望了下陈良，默默起身回了茶座。
等女人离开之后，纪鹏又撩开杯盖抿了一口。礼物未送出，面前的花白头发的人似乎非常紧张，手死死压住膝盖，但面上还赔着笑脸。纪鹏最爱面子，也爱给别人面子，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，慢悠悠地对忐忑的陈良道：“上次你送我的定胜糕，我家里人很喜欢……”
陈良松了一口气，拍了下膝盖懊恼道：“看我这记性！”他冲着外间的小弟喊了一嗓：“愣着干嘛！”
“良叔——”外间有个年轻人犹豫地说了两个字，马上被别人扯走了。
“你也先回去。”陈良对茶师说。
一屋子人散了个干净，只剩了纪鹏和陈良两个人。
“这人啊，聚得快，散得更快。”纪鹏感慨着伸了伸胳膊，又歪回椅子里，笑着看陈良。
“您一声令下，聚起来得还更快。”陈良对他讨好地笑了一下。
“从东北到东南，还是你最信得过我。”纪鹏的胳膊压住桌角，笑着对他说。
“这是应当的。”陈良跟着他的动作，也将自己身体努力向那边倾斜，连茶杯里的水被他挤得晃了两晃，差点洒在纪鹏松散的袖子上。
“手抖了。”
陈良伸手去扶，纪鹏先他一步扶住了。他笑了一下，然后指了下陈良的花白头发，“你这头发比上次见，白了不少。”
“老了老了。纪部长……”陈良给纪鹏递了根中华，“啪”地打了个火。
午后燥干的空气里添了熟悉的烟味，陈良悬着多时的心总算沉了少许，女人和烟收都只是打开谈话的方式，收哪样对陈良来说没所谓。他跟着纪鹏办事六年多，看着纪鹏一路高升，官至副部，虽不是什么扎眼的位置，但他总觉得纪鹏不止于此。
“老哥你帮我办事也有六七年了。”纪鹏吸了一口，吐出片雾。
“中秋节的时候，整七年了，多亏了您，我才能有今天的局面。”
“老哥本来就是个利索人，做事靠谱。”纪鹏碰了碰他的肩膀。
陈良松了一口气，像纪鹏那边又靠了靠：“您这么说，我心里放心多了。您之前让我做的事，我都安排下去了，”陈良低声说，“这忽然您不安排了，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。”
“你跟着我，你怕什么。”纪鹏呲笑一声。
“不怕您笑话，我最近总觉得哪里有点怪——”
“老哥还信第六感？”纪鹏看了他一眼，将亮着火星的烟直接按在梨花木桌子上，腾起一瞬的淡香，“做人啊，别管什么行当，不说你，哪怕我也讲究个‘混’，糊涂才能过的下去，想明白了没什么好处。”
“您别生气，”陈良马上摆了摆手，“我不问就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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